一具芽月

根本没有美德只有热月党道德·jpg

【死荫之地】

*塔富不逆

*完全背离历史

  没有错,就是在威尼斯。那座百河之都,那座用模糊的梦境镶嵌的城市,平静的绿水上划过黑漆漆的贡多拉小船;不幸而神秘的城市,被她的亚得里亚海给予财富又吞噬腐蚀,摇摇欲坠的临河房屋和桥柱暗透凉意。

  狂欢节把一通畅快注入每条流动不息的河,马车驶过狭窄的小巷在身后留下碾碎的花朵,一条条装饰过的小船穿梭在河道里,戴着滑稽面具的人们向邻船人泼洒葡萄酒或彩纸屑,这些东西随后就落进水里,彩纸屑何其多,竟让河面从远处看去像教堂的彩色玻璃窗!

  这正是狂欢节周的第七天,欢庆的气氛达到顶点尚未回落———这座城市的狂欢节可远比她声名远播的姐妹罗马疯狂。

  就在这种疯狂的欢乐之中,我乘坐一条船在整座城市的河上漫无目的地漂游。船夫是个倦怠的人,打扮成巴尔多山区的强盗模样,帽子上插一根凌乱的野鸡羽毛。

  我们这条给漆成绿色的船专拣宽河道走,在笑声和尖叫的漩涡中钻进钻出。随着天色渐晚,河上带腥味的风越发冷了,河水的颜色从不甚纯净的灰蓝和灰绿变成接近墨色的难辨色彩。我的船驶到了一个僻静些的地方,一座宫殿矗立在水面,它帕拉迪奥式的宽阔窗户里充满黑暗——可以说带着一种深邃而苦涩的意味俯视河水,一阵轻柔得让人感到阴森的风从它的方向刮来。

我偶遇的这座宫殿让我感到一阵不适,于是我吩咐船夫快些离开,船桨哗啦啦拨开河水,很快就连宫殿爱奥尼亚柱支撑的游廊也看不到了。

  我们拐入另一条河道,这时天已全黑了,二层楼上飘下忧伤的歌曲,和着让人联想到十四世纪的六弦琴伴奏。

  我抬起头,看到那久负盛名的古监狱的红砖墙,才发觉船已经到了叹息桥前。石拱隐在迷雾之后,显得河道无比狭长,所有的欢庆的声音此刻都无法听见,只有二楼上的歌手单调地唱个不休。

  这时我的对面漂来一条船——之所以用“漂”这个字眼是因为划船者完全放任它漂流。船身漆黑,船上的人也像一个瘦削的黑影;船尾插了一支火把,却只是让这幅场景变得更怕人,借着火光我看清那人从头到脚一身黑色,什么化装也没有,简直是游离在狂欢节之外的一个局外人——一个幽灵……

  那船停下了,一张纯黑如夜空的面具覆盖在黑衣人上半张脸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站在船上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某个人。

船桨拨水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又一条船向叹息桥驶去,这船上的火把明亮无比,照得一片黑夜亮如白昼。两个船夫快速地向前划着,船中间赫然站立一个身穿弗朗索瓦一世时期服装的化装者——不知为什么,我确信他就是黑衣人在这僻静处等待的人。

  他脸上盖着一张装饰羽毛的金花边面具,羽毛的颜色和他那身繁复铺张的服装相同。他信手拨弄着一把式样古旧的吉他,掠过我身边时我在他唇边看见一丝意味难辨的微笑。

  两条船在叹息桥下并在一起,苍白冷硬的拱桥俯瞰着这两个互为对比的形象——多么巧,华服者站在总督府那一侧,身旁是白色的刻花大理石,托着精致的花窗;而黑衣人站在古监狱那一侧,石墙一片漆黑,河水反射的火光照亮粗糙的铁栅窗。

  这组对比——靡费与朴素,高昂与低沉——镶嵌进我的脑海,出于一种艺术性的好奇,我告诉船夫在这里停些时候。

  这两个奇怪的人只是站在船里,不说话,也不动作。我后颈处抚过一阵夜风,但这风既没有掀动华服者的斗篷,也没有撩起黑衣人的衣角。我想到一个荒诞不经的比喻:他们并非属于这个世界。

  “您赢了。”伴着奇异的吉他声,黑衣人开口讲话,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疲倦的落寞。

“您已经赢了。”

  华服者停下他游戏般的演奏靠近另一人:“我很高兴您承认了。”

  “您拿走了我拥有的一切,还要拿走我拥有的,已经一钱不值的最后一样东西,而这就是您从巴黎到的里雅斯特,再跟在我身后直到这儿的唯一目的……”

  “您的控诉没有错。”华服者压低他的声音:“现在,我把一个权利交在您手里……时间?”

  黑衣人转过头,看着暗不见底的河水,随即重又向着华服者的方向:“日出前的最后一个时辰。”

  “那么就这样,日出前的最后一个时辰,我们将相会。”

  黑衣人与他定下了这诡谲的约定后似乎就想离开,但华服者的船静静停着,没有要挪动的意思。于是黑衣人把瘦骨棱棱的手匆促地搭在他手上一下,船和水面一同摇晃,这只手刚要抬离便被拉近华服者的嘴唇,丝毫不在意火把是否会燎到袖口。

  两船一前一后,向钟楼广场方向离开了,我依然没有从这一番奇特的对话里回过神。

当它们消失在重新变得浓厚的水雾后,只留相对的两堵墙凝视彼此,我疑心方才的一切是忘川的水声欺骗了我的耳朵,甚至连同这城市都属于一个梦境。

 午夜我穿越了半座城市回到旅馆,躺在沙发上大开窗户却感到风再寒冷也吹不散缭绕我的濛濛雾气。钟敲三点时一个穿号衣的仆人叩响我的房门,告诉我一位亲王邀我如有时间现在去他的套间坐坐。

  我并不认识什么亲王,但是愿意和另一个生人一起消磨这狂欢白日结束后更加黑浓的深夜,便跟在他身后走上了陡峭的楼梯。

  亲王亲自为我打开门。他穿一身黑衣,遍身除白领巾外不见其他色彩——这又让我想起水雾下那条河道。我对他的相貌几乎完全陌生,正当我要开口询问时他将手上的面具遮在上半脸,从嘴角的线条里我认出他正是船上那个一身华服之人。

  “您坐。”他把我让到沙发前,我打量着这间起居室——想必这位亲王是个权势滔天的人,否则也不会有足够财力在暂寓的旅馆订一间头等房间。

  “想必您认出我来啦……”他向我推来一个酒杯,那自然的动作仿佛在款待一位多年老友而非仅见过一面的陌生人:“您别客气,我愿意和您一同喝两杯。”

   他在我杯中斟满,我猜想这是上佳的约翰内斯堡白葡萄酒。他推到我面前的是玻璃杯,而他自用的却是一个不似近代造物的银杯,与他始终未摘的面具相配得奇异。

   他劝我再进一杯,可自己滴酒未沾唇。镂花玻璃罩住的高烛仅仅照亮我们身边的一方空间,闲聊的话无非是些套辞,旅行风光民俗之类。

   使我感到稍有吃惊的是这位亲王在攀谈过程中时不时侧过头倾听什么动静,好像是等待一位独特的客人或一个独特的时辰。他注意到我的神情便笑了:“啊,先生,其实我请您来是为了让您做一次见证人。”

  “您一定听到了我和那位先生的约定——日出之前最后一个时辰,您只需要和我一起待到那时候。”他用空杯再次与我碰杯,这时方才那个仆人跑进房间对他附耳说了一句话,同时我们身侧那只阿拉伯式座钟当当地报响这个时刻的到来。

  “来吧……”这位古怪的亲王站起身,凝视着破晓前格外黑暗的威尼斯夜景。“喝吧……虽然时间早了一点。”他一边徐缓从容地向杯中倒酒一边又说着:“时间的确是早了一点,但这又何妨?”

  他以一种截然不同的平静神色喝干了那杯佳酿,随后依然用闲聊的口吻对我说:“无论您过一会发现什么,都请不要惊慌。”

  “容我冒昧,”我还是问出了这个在我胸中盘桓一夜的谜题:“那位先生(我相信他清楚我所指何人)是您多年不见的旧友?”

  那种可称玩世不恭的笑容又浮现在他嘴角:“要跟您解释,可有点太复杂……您不妨这样理解,并非旧友,的确纠缠半生,比朋友可恨也比朋友重要……重要太多。”

  “敬即将使一切失色的神气的太阳。”他又喝下一杯,头微微侧过去,仿佛在聆听一个我无法听见的声音。

  “您作为见证人,在太阳升起后再来叫我——不过您唤不醒一个深入醉乡的人。”他自称不胜酒力,斜靠在沙发扶手上,口里还轻轻念着两句我从未听过的诗。

  “在那儿等我!我不会失约,我会在那空谷幽地与你相会。”

  我遵从他突兀的请求,不去打扰他。等到太阳升起时,我俯视着窗下被映照得金黄的运河,看见一抹静止的大理石晕影——正是那座给我以神秘莫测之感的古代宫殿,它的影子扰乱了清澈的河水。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教堂的叹息,我倏而听清那是悠长连续的丧钟。不知怎的,我隐约担忧起亲王和那黑衣人的约定,我穿过地毯上斑驳交错的花卉图案想要摇醒他,但他的四肢已僵硬,面具阴影下的嘴唇已发白。我蹒跚着回到桌前,我的手落在一个发黑的银杯上,蓦然之间,我明白丧钟为谁而鸣,亲王又要到哪里与他相会,这个冰冷故事的全部来龙去脉在我脑海里闪过。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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