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具芽月

根本没有美德只有热月党道德·jpg

【古塔】


*一个很诡异的塔富

*一发完,有点长,食用愉快


  每一个来到这儿的人都会做一个仅仅能留存一夜的梦。

  不如说,遭遗忘不是无奈于时间而是它的宿命:这是布列塔尼与另一个更偏僻的省间一个无人记得的交界,从圣路易时代起就没有一张地图能准确描画,到最后它本身的存在似乎都变为一个因老旧更虚假的谎言。

  布列塔尼西部的土地几乎一片荒蛮,破布似的森林彼此松垮黏连地散布在洼地上,由于无人愿意(也无人敢于)与之搏斗而越长越密,甚至能看见在东印度那些原始森林中才能见到的几棵树冠交缠的奇景——只不过这儿的参天大树并非那种湿润丰腴的吸饱水的长夏之绿,而是既苍白又深重的参差不齐之色:流浪汉头发般杂乱无章的树叶把本就不明亮的日光变得月光般惨淡,虽然空气中也有水气,却是能慢慢腐朽东西的湿雾,在人的皮肤上感觉如冷掉的肥肉。

  若是有人行路缺乏经验而进入这些森林中,那么他要么天黑前筋疲力尽地赶往最近的荒村,要么只好寻找荒弃的守林人小屋或直接在落叶堆上枕行李而眠。有极少数误入密林最深处的旅人却能发现一个尘埋的秘密——叫作秘密也无用,无人能记住也无人愿记住。

  在齐踝的腐叶中弯绕数圈后,不知不觉间便能发现大棵的树木渐趋稀少且形状愈发古怪,像十五世纪滑稽画中的佛朗德勒人般扭曲伸展着肢体,似乎被什么不可知之物逼退,阻挡在其外;再向前便是十足惊人的一幅景象。

  足有半人高的荆棘遍布满地——其间再见不到半株其它植物,只有色泽阴暗板结的土地。它们颜色墨浓深重,比起活物来更像铁刺,也的确闪着疯人院墙头铁蒺藜般沉得令人生厌的金属光泽。荆棘丛密密麻麻,自几步远处望去便宛如坠落地上的夜空,每一枝都瘦骨嶙峋地歪扭,胜过《死的跳舞》中任何一具骷髅,真要叫人疑心在这人迹罕至的荒林中是否真有妖魔像人世园丁一般不辞辛劳地将它们培育以装点自己地下的邸宅。

  然而更让人惊奇的物什还在其内:就在大片荆棘之中矗立一座直耸云天的高塔,如无面黑妖精簇拥他们的主人;这塔形状简单无比,除却几乎隐在天上的铅皮色圆顶(由于遥远和风吹日晒,已无从得知它的材质)再无一根弯曲的线条,让人联想到巴士底专关无期重犯的塔楼或中古时期河滩广场上的耻辱柱。

  墙面是清一色年代难辨的尘灰色,风化痕迹哭丧着脸向荆棘叙说它们的寂寥;整座高塔毫无特色,看不出是罗曼式还是阿拉伯式也分不出是公元前还是百年前——然而它站立此处本身就是一个象征,一本蚀去内容只余书封的古书。连塔周的天空也比别处更为沉闷,毫无晴色,塔墙上永远雾气环绕,仿佛拘住了古代隐者,山贼和巫师们呼吸过的已死的空气。

  不过这片禁地也并非创世之初即如此存在。现在再让我们把耳与目引向那个水汽般易散的梦,它们在所有行人眼前完全相同。

  已无从查考多少年前——对一本编年史来说足够遥远,按炼金术士们的体系却不值一提;此地还属于某位王爵下而非像今日直属于中央。那时在尚且年轻的这片乡野遍布修道院,修士和依修院而居的形形色色人多如野草中的虫蚁。

  正正如一本巨著所说,中世纪乃“愚昧而虔信的年代”,修道院众生也不能免俗;然而前瞻者虽稀少却不缺少。在一座名已散佚的黑衣会修院中有一位同样名已散佚的教士。那个年代上帝与权力并不像现下被魔鬼牵得那样紧密,一入修院便是踏离了俗世——这位教士本就出身寒微,在清苦的修院中光阴只能日复一日消逝。

  但他并不满足于黑道袍下无味的生活。无疑,修院的生活更磨炼了他对风向敏锐的嗅觉和密谋的天分;于是他像一条蛇般悄悄游走入“俗务”中,很快几乎无人察觉地还了俗,脱下黑道袍投入一位公爵帐下当了谋士。

  的确,他在阴谋上才智超群,但终究有些武器阴谋也无法与之抗衡——在那个年代,那个国王走在街上都难免遭邪法妖术暗算的年代,一个神秘的领域要是有人胆敢搅动,便导向更深更暗,无法想象的水域。

  在前教士或直接或间接树起的敌人中,有那样一位不亚于弗拉梅尔的大术士,他的名字在一些隐秘的典籍中依然能见到——魔力无边,可以将白铅炼成金子,随意操控月亮圆缺。前教士设下的阴谋自然杀他不死,反而化作了一把刺向自己的双锋利刃。

  术士动了怒。他以西风般的力量连根拨除了公爵身边这株毒草:那时那大片森林尚且年轻——还未疯狂地长成不可逾越的墙壁,却已经存在一座坚硬如铜同的高塔,或许曾几时也关过一位达娜厄或博福尔;一行希伯来文咒文之下,教士便被带进了古塔。

  术士也有常人所不能及的智慧,他能看出教土真正渴望和害怕之物。于是他永远封死高塔惟一的门又关闭所有窗只留下最窄的一扇,将教士全部可用的空间框在塔顶高而狭的圆形房间。但同时他又给予那人近永恒的生命,让他在天与地间独自咀嚼孤独。

  开始时,教士还试着逃出这座牢笼;然而石制的窗框怎样都无法打破——几次尝试无果后。他又选择以死亡放灵魂自由,但碎瓷片割在手腕上仅有一道深绽的伤口,不见一滴鲜血;术士取走了塔中的时间却没带走他的痛苦,他在一日疼痛后发现皮肉又恢复如初,缢吊甚至割开颈脉除却切骨之痛也是徒劳。

  高塔确乎是一座永恒的牢笼。

  塔中没有钟,一开始教士试着在墙壁上划线计日,但那满墙歪扭的横与竖给他一种发冷的无力感,在一面墙画满一半时他便停止了这种与时间的不自量力的抗衡,随即感到更加无力;从这时起他渐渐失去了时空的概念,只麻木得近乎绝望地面对白日同黑夜。

  他身旁唯一不那样单调的物品是一本颇有些年头的日课经(手抄的文字极古老,大约属于塔中上一位囚徒)。教士无事可做,只是日复一日地翻看它,翻看他从不相信的每一句话,空洞的文字在脑中流过不留一痕。许是魔法的疏漏,塔内的物品一样不会腐朽(或许已经腐朽只留下幻影),不知多少年过去后教士已能背出每一个经文的句节,但他依旧每日翻读这经书,犹如他尚在修院时每早做虚假的弥撤。

  他醒来时浸沐空洞,睡去时身傍凄凉。时间和空间在囚徒四周都已混淆。他毫不疑心自己睡的某一觉便持续了百年——荒谬无比,然而对他而言百年同一个弹指无甚分别,就像他已无视狼嚎鸟鸣(这儿能听见的惟一活物)与风声的分别。

  在一个与其他时刻溶成一片的时刻里,他偶然发现一条不知从何处爬来的幼蛇,双眼如两颗石榴石(修士快记不清他在圣像上见过的这种宝石的样貌了)。但幼蛇如感知到毒物或天敌般警觉地绕开了他。此后他不时能见到这条逐渐长大的蛇,靠着墙缝中风干的蜘蛛尸体为食,行动间如石头裂缝中溢出的苍白闪电;这蛇也不再对他避而远之而是开始将教士当作一个同类,两个孤单的生命互相对望,一个用双手表达,一个用鳞片。

  教士抱一丝侥幸于这塔内的生灵也能如他不老不死,白蛇日日加增的陪伴更长了他微弱的希望火焰,至少日子不再那样单调。然而有一天教士从昏沉无梦的睡眠中醒来,发现书桌脚下盘着一副蛇骨架和干结的鳞皮,犹自因为灰尘落下而抖动着。

  此后的日子也平淡冗长如无梦的睡眠,日课经依旧每天被细长苍白的手指来回翻动,太阳和月亮在窗外交替轮转生死而忽视这座塔,而塔内再见不到第二个活物。在无限的时间中教士也曾不死心地再次试过自尽却依旧无用,他甚至于几曾生出对他从不信的神灵祷告的冲动,将黑袍垫到膝下时才发现无话可言,就连他本不关心的遥远的家人也无法令他想起什么向上帝诉说的语句。

  凡事总有插曲,如书中插入的别册;大约距教士被关入高塔三四百年后,一位新主教接替他断断续续的前任们掌管了布列塔尼教区。照例派到这边远地区的主教们是失意或角逐失败者,这位也不例外:他出身勋贵之家,却很不幸地生为幼子;更加不幸的是他在儿时内因疏于照管的意外而坏了一条腿,从此便与幼子们升迁最快的通道——即军队,永远无缘。在他结束神学院漫长的学业后,父母便插手把他安排到远离巴黎的布列塔尼省当主教的闲职,以免他再对属于自己兄长的爵位和大部分家产有任何非分之想。

  担当一个主教的职能他的确具备:做你撒时披上缀有三道金红带子的绣花祭披,那高雅的风度让人忽视了他身体的缺陷;逢到盛大节日(非这些日子他断不肯亲自来)唱起圣诗时又十分动听,为本地贵妇人们听忏悔时也那样温文尔雅。他到这儿还不满两年,便申请一笔款子重修了当地的教堂,那罗马式的尖拱,媲美罗伦佐所聘艺术家们的石雕和贴有金箔的圣坛,以及盛大无比的落成典礼都是此地见所未见。

  他还具备些更为有趣的优良品德:在鉴赏珍宝上他与鉴赏美人一般精通,在享受上也丝毫不输他那些风流的同僚——甚至更过一筹;他穿起俗世的华丽服饰来,与他穿道袍一样高贵。这些特点,加上出众的才能(他与那位先他几百年而生的教士是两个同样出色的阴谋家)使他很容易地握有比他的所有前任更大的权力,只是由于年纪略为轻些暂时进不到更中心的位置——这位主教也自然不会操之过急。总之,他被时人肯定为“一个风雅的绅士”。

  他在离城几十里地有座别宅、距这片森林并不算远。有一年夏天(每个夏日他都要到别宅长住一阵)他闲来无事,打算修一条从宅邸通往不远处风景秀美的石山的车道,但森林恰巧有一部分挡在他计划的道路上。在知悉森林无所归属后他亲自前往勘察,偶然听那作向导的乡民说林深处有座古塔。

  主教立即被勾起了兴趣,那乡民虽竭力劝阻“像他这样的贵族老爷不应深入林子”,但在两个银利弗之后还是带他前往。就这样,主教到了教士的囚地前。

  “真奇妙。”他叹道:“一座魔鬼的造物!”

  这时——一个犹如时针与秒针完全重叠般的巧合,教士正巧从窗格间向下张望,白日的阳光将他的身影照得十分清楚,他看见在这人踪了无之处竟有人驻足,不觉大吃一惊。

  主教同样吃惊;教士由于时光飞逝,一头红褐色头发已长至膝下,主教顺理成章地将他认作了女子。于是主教带着前所未有的好奇催马向前,向塔中人(实际上那塔在那时比诸位的想象矮上不少)发问道:“您为何身居此处?若您——请原谅我的唐突——不是雾气的幻影,那么是纹章的锁链梏住您的手脚,还是妒忌的朱诺想惩罚您的容貌?”

  教士听了这番话,明白了主教的误会,于是简短而冷冰冰地答道,“都不是。”(他很庆幸几百年的孤寂未夺去他的声音)

  “啊,原来却是个误会!”主教笑了笑:“那么您是国王所惧怕的犯人,教延所不容的罪人,还是魔鬼本人站在我面前?我已无需诱惑,那撒旦的化身甚至有可能同我志同道合。”

  “您也许说对了一点。”教士依旧生硬地回答:“我确实是个犯人,时间的犯人。”他对主教的俏皮话紧锁眉头。

  “这又怎讲?”

  “一位黑魔法的养子,妖邪的术士由于我触怒了他,便把我关入这塔里,已经过去四百年——或许更久了。”教士说到“四百年”,声音中又带上一丝凄凉。

  “凭圣父之名,四百年!”主教禁不住惊呼出声,很快却又恢复他常有的嘲态笑容:“在我们祖先那个时代,这种事确实常有,我就不向您引罗贝尔那册书了,想必您比我博学……不过,见到一个确确实实被时间看管又抛弃的囚徒,我相当惊讶,相当惊讶。”

  教土眉头未开,也未作回答,主教也不再抛出问题,两人就这般隔着一扇石窗久久相望着——他们两人都无法解释此种行为;林间的空气与水雾凝成积尘的油画。

  惨淡的太阳从云另一端缓缓沉下去了,主教惊醒般环视一周,发现那向导在教士初露面时就已逃跑无踪。他勒起马缰绳向回转去,对那教士道:“再会!”

  他又想起什么般从斗篷上回过头去:“我要挖出您的秘密——我喜好秘密,尤其是我第一个将其发现的秘密。”

  那个夜晚,教士几百年间首次未能成眠,不知是因为看见一张久违的生人面孔还是因为这面孔的主人剥开了他孤独的茧。他本以为这不过是一次偶遇,一个短暂的走音音符,几日后那主教却出乎他意料地再次骑着马来了。

  “我来准备发掘这个秘密。”主教向他点头致意。

  教士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他开始向主教讲述自己的过去,尽管那些句子因阵阵世纪之海潮不断冲刷而零乱,但他依然讲个不住;其实说这些与评论林间的四时(虽然他永远不会这样做)并无分别,他只是需要抒解胸中对人倾诉些什么的欲望(他点不明自己的动机——他一生都没有说过这样多的话)。

  主教只是倾听,并不打断囚徒天章的叙述,直到教士的声音因流淌太多而嘶哑并干涸般停顿,这时他才不紧不慢地提出一个问题,如同查阅古老的经书,待教士回答后又接着询问下去——他的动机大约也与那教士相同,林间的空旷将两重回声振荡成四重。

  “原谅我的冒昧。”主教离去时不无戏谑地补上一句:“我不该说这么些话——如果您的喉咙受了损伤,那我今后也将有一大损失。”

  “今后”二字如同一支投向孤城的火把点燃了教士心中什么区域,他久久地向主教的背影注视直到再一次日落。

  林中的夏天尽管溽湿却不那样闷热(真是奇怪,这是第一个教士觉得不那般闷压的夏天)。主教不时乘马来到古塔前与教士攀谈——这种谈话如一本随笔,缺乏章法却让人忍不住有继续翻看甚至于批注的冲动;过往谈完了,就讨论更虚幻的内容(甚至他们同样轻视的宗教)。对这两人而言,重要之物不是每日的谈话而是彼此交叠响起的声音。

  日时依旧飞逝,秒针的空响中却多了充实的钟声,森林外和森林内多了一条细不可查的长链。

  奇特无比:教士发现主教具有几乎一切他讨厌的品质:浮华,倜傥,对万事轻如水风的嘲弄和数度被赞为雅致但教士只觉可恶的微笑;而主教同样看不惯教士紧绷的僵硬,冰冷如湖(全拜修道院和四百年时光的淬炼)的眼神和与黑袍同样的作派风度。但依然有什么将他们拉近:主教自称爱别邸的清静顺便调养身体,才在来林散心时顺带拜访高塔,但一日比一日来得勤;而教士虽在嘴边常挂对主教的不满甚至厌恶,每次来时主教却总能看见窗棂后站立的黑袍身影。

  许是真有什么开始生发,如古墙上攀援的不知明藤蔓与藓苔;若是吟游诗人(与那个时代相配)会用双韵诗句配以曼陀林将之比为“死水中的复生,灰烬内的重构”。在这儿,我们将其概括为两种迥异却相似的孤独的遇合,磁力相斥同时的相吸。

  他们能从彼此的语中听到相同的走调琴音,抽出相同的丝线;一双灰瞳眸倒映另一双,遥远的距离无比拉近,如同几百年时间折叠成一张薄如蝉翼的莎草纸。一面镜子与静水中另一面相对而置,倒影永远无尽,而绵延的尽头或许是回环,正如那喀索斯与水仙花互为表里——毕竟,他们又如此异于对方,是难分正与倒的足底相接的影子。但无论怎样、无论隔阂多么细薄,镜面与镜面间终究有世界之初便存在的不可逾的空间,莎草纸只有一张,却写上了扣入生死的符文。

  这就是那个深林夏日全部的内核、死海苹果的果核,主教与教士间千言如无言,无言胜千言。

  当北风刮入树林深处时他们已经如一对劲敌般了解彼此。一个因过于普通而不再普通的日子,主教如往常前来,可再没对教士说什么话,只是出奇安静地望向那对与他几乎一样的眼睛。教士也保持沉默,隔着那些审判日天平般的光秃枝桠,他们同时称量起自己的心,也从对方眼中读出同样的意味,镜水一似。

  一炉死灰复又出现红焰的幼芽。

  然而也仅止于焰苗。术士的魔咒依旧完好无损,塔身平整坚挺好似支撑天地的石柱,窗框也无情如巴士底的囚窗。教士与主教——两个镜象,依旧天地相隔。

  时光继续流淌,北风虽无法助长火,却也吹不灭它。他们间的话少了,镜像千重的注视却多了;他们阅读彼此如阅读石刻的书,两扇深锁的门被取下了钥匙,同时握在两只手中;有了卸锁的门,无需言语。

  塔内锁住时间,塔外奔涌时间,主教的衣履更加华丽(据他轻描淡写地带过,他已在都城有了与他权谋相匹的权柄,但仍然时时回到他的别邸,回到古塔的森林),鬓丝也有了斑白;教士身上依然是那被封锁的的苍白。火焰虽微,丝毫未淡(主教也自嘲他从未在一个锚点上停泊如此之久,此时教士极为难得地似笑非笑着)。

  七年这般度过(诸君不必惊讶,七年对教士与主教都算不得什么;不过七这数字与塔罗牌相关时,常让算命女敛起双眉,啼笑皆非);塔上塔下镜像依旧。

  “这是荒唐中的最荒唐;”主教道:“我想这若不是命运女神的误绊,便是什么魔鬼加给我的诅咒,与湖上夫人同出一辙的诅咒!”他又笑起来:“我情愿受咒。”

  那个秋天——第七年的秋天,林中那么几棵树竟红如照彻夜空的火炬,来自地狱的火炬;主教照例为宫廷的事务返回巴黎去了。他来向教士和塔告别时,风正扫过那些红叶的梢尖,唱着绞架下常闻的歌谣。

  这个冬天异乎寻常地短暂,然而冻土流着冬天的残泪开化时,主教并未按他习惯的日期归程,等到榉树冒出肿瘤似的芽苞,依然听不见钉铁掌的马蹄声。

  教士开始还不甚在意,等到一根铁线开始在他心间牵拉出无血的伤口,他渐渐常守在狭小的窗口观望,到后来日日外望,所看见的只有风与泥尘,再听不见另一双灰眼的回声。

  等到新绿成了可怖的浓绿,他心中的颜色也变得深暗;他相信主教一定扬帆驶向了新港而忘记了布列塔尼的密林,就像行人忘记了投宿的上家旅店。

他所不知(也永远无法知晓)的是,去年秋末,在森林中红叶还未落尽,地狱火还未灭尽时,人们在一个红烛通明的夜晚从皇宫舞会才罢的阶梯上抬下主教,他心口处未凝的血与火烬,红叶,他丝绒斗篷的衬里同色;鲜血一直无法凝固,侍丛淑女们的舞鞋上也染着不祥的红,在楼梯上铺出通向幽冥的红毯。那一天与七年前那个映像双双沉默的日子同日,这是算命女们的师祖,那北风神祗一个残酷恶劣的玩笑,出殡的哀伤圣咏是传不到千法里外无人的荒林的。

  教士一无所知。窗前的守望伴随叹息日夜难尽,苍白而削细的手又开始不断翻动那本闲置七年的日课经,纸页动如风拂;当漫长得难以忍受的又一年过去,教士几乎确信主教遗忘了他(此时,主教已披着他受勋时的华服躺进家族墓穴,棺椁上大理石的命运女神正挥着坚硬的白色眼泪)。

  那四百年中常有的空茫与孤寂如此强烈地扑回教土胸中。白日,他一动不动坐于窗前,明知道什么都不会发生却依然向外张望到暮色深沉;夜晚,他时常在最黑暗时醒来,有了梦的夜比无梦还要使囚徒痛苦,那双灰眼在他眼前淡去时他感到有什么在疯狂地噬咬他的心脏,眼泪从他眶中流出,仿佛带有陈血的气味。

  他已趋于绝望。须知比疯癫失常更可怕的是心如死灰,塔中囚徒的心已凉而苦涩如塔身每一块阻挡他的灰石。他这时更觉出了那术土魔咒的险恶:先给予再夺取,把本能让他在之后无尽时间内咀嚼的回忆变为剪碎神经与心脉的魔剪,这才是真正的普罗米修斯之罚,比秃鹫啄食肝脏还疼痛千倍。

  海潮流淌依旧,古塔成了沉在水底拍不动蚀不去的沉淀,成了绝望构筑,残骸塌崩,麻木的刺痛如水草般层层缠绕的亚特兰蒂斯。

  教士的脸比任何一个时刻都更像一张面具,一张活着的死亡面具。这曾经铁石心肠的人现在成了薄薄硬壳下的碎片,没有心肝和眼泪的毒蛇被心恸和泪水浸成骨架标本。

  他真正被世界遗忘了。可以说,他被时间像驱逐永世流浪的吉普赛人一样永远放逐了;时间记得他,却不如遗忘,世界遗忘他,耍弄般不让任何人记得。正如他所处的位置,不为天所容也不为地所容,如同倒十字架型的蛛网上挂住一只飞虫;对时间来说,他的渺小胜过飞虫。

  水迹干涸扭曲成难辨的痕迹,镜面碎裂作泪滴般尖利的残片。冷却的死灰四处飞散,一个生魂彻底地变为一具活尸。

  就是在那时,古塔四周的荆棘以不可挡之势冒出黑色土壤,长势如死神的舞蹈,似乎教士破碎的心是它们的养料,泪水是仙酒琼浆。很快,就没有活物能接近古塔,

教士的脸从窗口再也不能看到。

  ——又不知是时间之海中哪个孤岛上,一个旅人(在古塔旁的林地上可怜地和衣而宿)在子夜突然醒来,不知是因林间入骨的潮气还是黑夜之子存心要为他的寓意剧摘取一位观众;这时一道闪电,一道只有混沌未开时才合见到的闪电横过天空,如冥河隔开阳界同阴界。借着闪电阴森的光亮,旅人看见那古塔的窗口清晰地映现出一张面孔,比闪电的中心还要苍白;那脸上显出一种叫人不解的平静,仿佛是刻在窗后的雕像。

  紧接着地面裂开一张巨口,一个直接通入地府的深渊,整个儿吞没了古塔和把守它的荆棘丛;那高塔从塔尖到塔基陷人地中.回归它本来从属之所快得如同妖魔眨一下眼睛,如同鬼王别西卜吞食餮宴。地面再次合上,仿佛林中从未存在过古塔,荆棘和塔中可悲的魂灵,时间和人世同时漠不关心地捻断了将他吊在深渊上空的锁链。

  然后,黑暗又将一切遮盖,深如盲人的瞳孔。

  此后再没有人找到那处密林。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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